子博客Normal Land

       我每天都到水边去见一个人。

       他除了是哑巴,别的地方同往来的常人没有不一样。两只眼睛,一挺鼻梁,两瓣嘴唇,耳朵尖翘着,下眼睑放松着。我想他心里知道,在夕阳吃掉半条街的时辰,我的双脚会如约出现在水岸上的一片潮青里。我不知道他是怎么样的,但我只在日落的时候来,因为这时候的霞幕,会使我的脸面和血液是同一种颜色,所以这个时候的我便是表里如一,真诚淳朴的。我想他也一定是出自同样的原因,才会选择在这巧合的时间和我见面,在这个腥红的世界里。

       雨天,我的身体从来不会离开那张深蓝色的弹簧床,然而我的视线却总会出去,在一个有限的范围里活动,与来往的行人碰撞,被弹开。这叫我愈发地念想他。只有他会允许我深情地凝视,凝视进他的眼球里,看到他敏感活跃的神经,扑哧扑哧地发出电流起搏我的心跳。不知是谣传还是真实,听说人与人能够毫不避讳地对视七秒就说明他们是互相喜欢的,我遂总是迷信地在第六秒的时候收回自己的视线,尽可能地想让自己看起来不那么可笑,不那么痴傻。

       每当巨大的太阳融化进地平线里,我就会踩上拖沓的破鞋子踏上寻找他的道路。他总是一个人孤独地生活在那里,总是一个人,从没有见到他和其他人在一起。他总是这个表情,好像他呼吸的一直是灰污的瘴气,那么的困苦。使他喉咙微微震颤的呜咽,总是会被清脆玲珑的鸟鸣声所扼杀。只有在看见我前来的那一刹那间,他眸里才会掠过一瞬的亮光,而后便无力地熄灭了,和火红的天空融为一体,眼里映着我的眼睛。

       只要是落日,只要不是雨天,我都会去见他,一天不差。因为我总是隐隐地觉得,他的身影异常的稀薄,好似我一天不去确认他还存在,第二天他就会像他吞吐的沼雾般迷散在世间里,迷散在那水边,渗进潮湿的泥土里,渗进我的肺泡里,而我毫无察觉。所以我每天都坚持去看他,我知道,要是在这世界中连我都忘却了他,他就真的消失了,不复存在了。每个落日我都驱使着自己的双脚去找到他的身旁。

       ——直到有一个腥红的傍晚,我错过了他。

       所以我在一个雨夜来了,尽管是一个夜晚而不是一个日落,这次我却也是表里如一的。我感到极度地疚悔,雨滴掉在我的身上比平时更加滑腻,我踉踉跄跄地跌到他身边,他碎了。

       每一竖雨滴都将他扎破了,甚至就连从我的眼眶里坠落的泪珠也侵蚀着他。他在水面里是如此地绝望,他的鼻梁被打到了耳朵边上,摇晃着要回到原处的时候,耳朵又被打飞进嘴里。他的身影四处飞溅,而他却还在原地怔怔地看着我。他变成了黑色的,如瘴气般晦暗浑浊,我看不见他的眼睛,看不见他的神经,感觉不到他的电流,夜晚黑色的舌头舔舐着我的心脏,我的心脏开始衰竭。今天我也是表里如一的,内脏和皮肤都是鲜红的,我在流血,汩汩地,如同他平常总是泡在水里一般,我现在也泡在自己的血液里,呼吸着,呼吸着自他散发出的灰污的瘴气。

       他看了我六秒钟,他终于要说话了,这该是我第一次听见他说话,好像他变成了我,我变成了哑巴。可是他什么也没说。

       他走了。

       拖沓着一双破鞋子。

评论(4)
热度(2)

© No Man's Land | Powered by LOFTER